〃不,我很瞭解他呢!像他這樣的人我見過一百四十七個了。〃
維克斯的那對眸子灼灼有光,但是菲利普欣賞不了美國人的幽默,噘嘴翹唇,鐵板著臉。在菲利普看來,維克斯似乎已屆中年,實際上他才三十出頭。維克斯是個瘦長條子,像學者似的,有點佝僂,頭顱大得難看,頭髮暗淡而稀疏,面板呈土色。薄薄的嘴唇,細長的鼻子,額骨明顯地向前突出,生就一副粗俗相。他的態度冷淡,舉止拘泥刻板,既無生氣,也無熱情,卻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輕浮氣質,鬧得一些容嚴心肅的人周章失措,而維克斯出於本能,偏偏喜歡同這等人混在一起。他在海德堡大學攻讀神學,而另外一些也在此地攻讀神學的同胞對他都心存戒意。此人離經叛道的味兒太濃,使他們望而生畏。他的那種古怪幽默感,也使他們頗不以為然。
〃他這樣的人你怎麼可能見過一百四十七個呢?〃
〃我在巴黎的拉丁居民區見到過他;我在柏林、慕尼黑的寄宿公寓裡見到過他。他住在佩魯賈和阿西西的小旅館裡。他那樣的人三五成群地佇立在佛羅倫薩的波提切利名畫之前;他那樣的人佔滿了羅馬西斯廷教堂的座席。在義大利,他喝葡萄酒稍微多一點;他在德國喝起啤酒來,則是開懷痛飲,全無節制。凡屬正確的東西,不問是什麼,他一概膜拜頂禮。他打算在不久的將來寫一部皇皇鉅著。想一想吧,一百四十七部驚世之作,蘊藏在一百四十七位大人物的心頭;不幸的是,這一百四十七部驚世之作一部也寫不出來。而世界呢,照樣在前進。〃
維克斯一本正經地侃侃而談,臨結束時,那一雙淺灰眸於忽閃了幾下。菲利普臉紅了,知道這位美國人在拿他打趣。
〃淨瞎扯淡,〃菲利普怒氣衝衝地說。
第二十七章
維克斯在歐林夫人家的後屋租了兩個小房間,其中一間佈置成會客室,用來接待客人,倒也夠寬敞的。維克斯生性愛淘氣,他在麻省坎布里奇的一些朋友也拿他一點沒辦法。現在,也許是由於這種脾氣在作怪,他常常一吃過晚餐就邀請菲利普和海沃德上他屋裡來閒聊幾句。他禮數週全地接待他們,一定要他們在屋裡絕無僅有的兩張比較舒服的椅子裡坐下。他自己點酒不沾,卻把幾瓶啤酒端放在海沃德的胳膊肘旁邊,在這般殷勤好客的禮儀中,菲利普不難辨別出嘲弄之意。在雙方唇槍舌劍的激烈爭論中,每當海沃德的菸斗熄掉的時候,維克斯就堅持要替他劃火柴點火。他們剛結識上的時候,海沃德作為名揚四海的最高學府中的一員,在哈佛大學畢業生維克斯面前擺出一副降尊纖貴的姿態。談話之中,話鋒偶爾轉到希臘悲劇作家身上,海沃德自覺得在這個題目上儘可以發表一通權威性評論,於是擺出一副指點迷津非他莫屬的架勢,不容對方插嘴發表意見。維克斯臉帶微笑,虛懷若谷地在一旁洗耳恭聽,直到海沃德的高論發表完了,他才提出一兩個表面聽上去相當幼稚、暗中卻打了埋伏的問題,海沃德不知深淺,不假思索地回答了,結果當然中了圈套。維克斯先生彬彬有禮地表示異議,接著糾正了一個事實,然後又援引某個不見經傳的拉工民族註釋家的一段註釋,再加上一句德國某權威的精闢論斷……情況明擺著:他是個精通古典文學的學者。他就這麼面帶微笑,從容不迫,連連表示歉意,結果卻把海沃德的全部立論批駁得體無完膚。他既揭示了海沃德學識的膚淺,又絲毫不失禮儀。他溫和委婉地挖苦了海沃德幾句。菲利普不能不看到海沃德的那副十足傻相;他本人剛愎自用,不知進退,仍在氣急敗壞地力圖狡辯。他信口開河,妄加評論,維克斯則在一旁和顏悅色地加以糾正;他理屈詞窮卻硬要強詞奪理,維克斯又證明他這麼做是多麼荒謬。最後,維克斯說了實話,他曾在哈佛大學教過希臘文學。海沃德對此報以輕蔑的一笑。
〃這一點你不說我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