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暗嘆了口氣:鑽天侯是衡州人,論起官爵來,比自己大著一級,管下十二個弟兄,也比自己足足多了四個。
想到這裡他一狠心,撿起半塊碎茶壺,又重重地拍在茶桌上:
“喇叭趙!爾三更反草,罪無可宥,論天法當過雲中……”
“且慢!”
聽得門口響起一聲潯州白話,熊丞相硬生生把那個“雪”字咽回肚裡,紫膛大臉上堆出一臉笑容來:
“恭迎黃功勳!”
一個五十多歲,獨臂獨眼的男人慢慢踱進茶肆,大剌剌地坐下,給自己倒了碗茶:
“娃崽,爾既做官,如何不曉得分寸?死生頭等大事,何以不讓喇叭趙把話說個清楚?”
熊丞相默然。黃功勳雖說在自己管下做能人(太平軍行話,指殘廢軍人),卻是廣西老弟兄,若非殘廢已久,此刻早已不知是何富貴了,莫說自己,就是頂頭上司踺天義譚大人,見了他也要親親熱熱叫聲契叔,笑嘻嘻地寒暄上幾句的:
“喇叭趙,爾照實講。”熊丞相的聲音緩和多了。
喇叭趙甩了甩額上的短髮,咬咬牙,抬起頭來:
“回大人,非是小的要反草,只是我被抓……我投營做聖兵,家中連年兵災,田禾無人收穫,已近中秋了,老父老母,困頓終日,因此私逃,只為盡孝。家中油米俱無,老小無錢食飯,是以集市唱、唱邪曲攬錢,致被鑽天侯大人拿獲,所供是實。”
熊丞相搓著滿桌子的碎茶壺塊兒,沉吟著不知該如何發落;黃功勳呷了口茶,幽幽言道:
“天父有好生之德,喇叭趙既然知錯,也便罷了,如何?鑽天侯那娃崽,我去分說好了。”
熊丞相吁了口氣,站起身來:
“也罷,便饒了爾,不過,如此白白饒了,軍法上須過不去,左右,給他臉上刺字,讓他也長個記性!”
江南的秋柔柔的,本來不過些淡淡的涼意而已。
然而向晚湖邊,浪拍巖岸,風捲旗角,蜷縮在草棚裡的聖兵們也不由得個個裹緊了身上的單衣。
“在丹陽,在常州,我們住的什麼,現在,哼,又冷又臭,居然也叫他孃的聖營!”
光棍劉咬著草棍兒,不滿地嘟囔著。
鐵柱,一個剛剛投降過來不久的勇丁,輕蔑地暼了他一眼:
“這間本就是牛棚麼,知足罷,我們當初在孝陵衛,住得還不如這兒呢!”
光棍劉扔掉草棍兒,正欲頂口,小把戲輕輕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眾人都是一怔,轉臉看時,卻見喇叭趙捂著臉頰,呆呆地立在棚外。
黃功勳的獨手上端著把小茶壺,用肘尖輕輕碰了碰他的後背:
“別想那麼多了,萬事自有天父主張,天兄擔當麼,好生休息罷。”
他佝僂著後背,一步一步地踱遠了。光棍劉渾如不覺,仍呆呆地站著。光棍劉使個眼色,眾人悄悄地縮回草棚子去。
“這兒挺好啊,他幹啥要逃呢?”小把戲低低的聲音。
鐵柱瞪了他一眼:
“你是熊丞相的小把戲,當然挺好,我們,哼。不過話說回來,吃糧當兵,哪兒都一樣,逃什麼逃!”
光棍劉擤了一下鼻涕:“他這樣逃回去,一樣受窮,有什麼意思,都說長毛富貴,長毛富貴啊……”
小把戲困惑地抓著頭皮:他們說的,他一句也聽不懂。
門外,突然響起幽怨的喇叭聲。
但見枯柳樹下,喇叭趙倚樹而立,喇叭隨著身軀一起一伏,彷彿遠處拍岸的湖濤。
一鉤弦月,把微光淡淡地灑在他臉上,眾人真真切切看見,他的右臉頰上,赫然刺著四個端端正正的大字:
包打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