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地看著渾身是血的他,第一次開口,用的是扶桑語:
“刀,有自己的性格。連刀的性格都摸不透,如何驅使?”
刀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被喚作陌上春。
他想,在中原話中,他的刀和他同姓。
他若不能與他的刀相依為命,又能依靠誰?
小小的手指夜夜滑過那寂寞如雪的刀刃,有時候會倒映出滿天繁星,流光一燦;有時候是霜天殘月,曉霧依依;有時候是霧凇沆碭,煙冷寒闕。
有一夜月澹千門,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他漠漠然夤夜孤坐月影裡,岑寂心中驀然一動,刀引千嶂煙波,雲起水落處萬木摧折。
那時候,他還從來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但他感知到了手中刀的靈性。
方滿四歲。
鳳還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他那時候還是很小一隻,仰起頭來看那樓,會很累。所以他每日練完刀默然地回到自己的住處,經過那樓時,都是同其他弟子一樣,低頭匆匆而過。
可是有一天,夕陽斜過遠山,金赤霞光落到他的臉上,有一種從不曾體驗過的,澄淨而博大的溫暖。
那暉暉霞光牽引著他仰起頭,微微眯起了雙眼——
他看到了一個白衣翩然的成年女子,高樓之上,獨自憑欄,望斷悠悠江水。
那女子薄紗覆面,可從他的角度,仍然能看到她的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讓他莫名覺得熟悉和親切,彷彿只要一轉向他,就是溫和慈憫,能夠讓他依戀。
斜暉脈脈,將她那身縹緲白衣鍍上了一層淺淺金色,彷彿下一刻,她就要乘風而去了。
他不知不覺地伸出手去,彷彿能夠觸到她似的。然而那女子看著浩淼江面過盡千帆,終是渺然轉身,進了閣子。
他心中惘然失落。
於是每個傍晚,他都會仰起小小頭顱,去守望那道白色的、祥和的影子。
直到一日,那女子無意低頭,正好對上了他的眼睛。
他心中忽生欣喜。
然而那女子的目光,不是他想象中的溫存,而是一點點地,變得冷酷。
他方見到她袖口輕動,下一瞬,只覺得面前驟寒,下意識地側臉閃避,卻只覺得臉頰劇痛,鮮血瞬時淌出。
身後,一枚八方手裡劍,正正釘在地上。
上面白波九道勾縷紋,他識得是九仙夫人的標誌。
據說九仙夫人極得樓主的寵愛,他想也許是他不夠尊敬九仙夫人。
於是他換了一條隱蔽的路,卻仍然每天傍晚,會小心翼翼地,帶著虔誠而卑微的心意,仰望樓頂。
這一切卻都落在凌光的眼裡。
終有一日,凌光攔在他面前。
“九仙夫人是你的母親。”
他沒有驚訝。
彷彿他早已經透過那一雙眼睛,知曉了。
凌光指向不遠處的一群少年,“殺了他們,你就可以上樓。”
他沒有猶豫。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他並沒有什麼感覺。
他自己也受了傷,他覺得那些少年身上流出來的血,和他自己的,並沒有什麼不同。
他提刀上樓,九曲迴腸,見到了九仙夫人。旁邊,坐著樓主倚天。
九仙夫人冷冷地看著凌光,說的是扶桑語:“為何帶他上樓?”
凌光詭異地笑著:“你是他的獎賞。”
他並未遲疑地走上前去,拉住九仙夫人的裙裾,仰目期盼,說出了他這一生中的第一個字:
“娘——”
“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