毀人爐,租界地,槍場、跑馬、打回力。
這些話,於天任聽得耳朵都快起繭子了。
可是,他如今身在“租界地”的“毀人爐”中,卻越發不想離開了,他很享受被“毀”的感覺。
英國賽馬會,也就是所謂的“馬場”,老九帶他去了。
在吉拉槍場,他已經見識過了老九的槍法,也知道了老九何等的有錢。
然而,明明在“回力球場”的門前過,老九卻偏偏不帶他進去見一見世面。
老九鄭重其事的對他說:“看賽馬是樂趣,玩槍是練防身技,打‘回力’只會讓人墮落,陷進去可就再也出不來了。”
於天任倒是聽說過這處名為“意商運動場”的回力球場是個不折不扣的害人坑,但究竟能夠把一個人害成何等模樣,他是無法想象的。
老九告訴他說,打“回力球”不亞於玩“紅白陣”,哪怕是金山銀山也不夠輸的,津門當中,過去不知有多少富戶陷入“紅白陣”當中,先是從十元八元輸起,到最後賣房賣地、賣妻賣女,輸得只剩光桿兒一個,上吊、跳河、臥軌成為那些人最終的結局。
紅白陣害人不淺,打回力同樣害人不淺,球場公開“抽頭”,其中大有“玩手彩”者,不知不覺你就把全部身家輸光,一夜背上鉅額賭債,被逼得走投無路的大有人在。如前清淞滬護軍使宮邦鋒、奉系大員周大文、張宗昌的秘書吳桐淵,等等等等,不都是因為打回力而落得個傾家蕩產,舉債度日的下場。所以說,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一個意志力強大的人,是絕對不會踏足回力球場半步的。
老九口中所說的這些人物,於天任一個也沒聽說過,但他能在老九的話裡聽出老九是為了他好。
於是乎,他暗暗發誓,往後就算真的大富大貴了,也絕對不會踏入回力球場半步,他要做頭腦清醒之人、意志力強大之人、叫老九放心之人。
可是,現在他還沒有大富大貴,等到他真的大富大富的那天,或許他早已將今天發過誓忘得一乾二淨了。
一直從天亮逛到天黑,老九要回去了,他才依依不捨的坐上老九為他叫的膠皮車,在五味雜陳當中來到了家門口。
他喊娘給他開門。
他娘剛為他開啟門,便白眼一翻,仰面躺在了地上。
他以為老孃害了急病,慌忙將老孃抱進屋放在炕上,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壓心口,折騰好半天,老太太總算緩過一口氣來,睜開眼皮看著西裝革履的於天任,問:“你是誰呀?上我家幹嘛來了?”
“我的娘,您老這是犯嘛病了?”於天任急躁道:“您怎麼連親生兒子都不認得了?我的娘呀,您可別嚇唬我呀,我這才剛過了一天好日子,您要把我嚇出個好歹來,我的好日子就全都崴泥了……”
“你真是小天子?……我的兒子?”老太太囈囈怔怔的問。
“嘿呦喂,我是從您腸子裡爬出來的,不是您兒子還能是誰兒子。您趕緊把眼眵擦乾淨了,您仔細看看,我是不是您親生的兒子!”
老太太坐起來,使勁揉了揉老眼,上下打量著親生兒子,陡然一拍大胯:“你小子咋成‘二毛子’了,這身‘裝裹’你從哪兒淘換來的?”
“呸!”於天任朝地上啐了口唾沫,“死人穿得才叫‘裝裹’,這叫西服,洋人的行頭。什麼‘二毛子’,多難聽呀。您管我叫‘二毛子’,還不如管我叫‘雜瓣兒’呢。”
“雜瓣兒”者,“雜種”也。
“二毛子”者,假洋鬼子也。
在老太太的眼裡,兒子穿洋人的行頭,不是“二毛子”還能是什麼。
但她不能將兒子視為“雜瓣兒”,那樣一來,她連自己都罵了。跟洋毛子勾搭,生出來的才是“雜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