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不看他。他了然似地嘆口氣,走向來接他的人。回去?我自然是不會回去的了,而他卻總是要回去的。如此也好。世事浮雲過太虛,說什麼清山不改、綠水長流,一朝分道揚鑣,便是變亂叢生,能不能再見全看天意。我轉身大步離去。
“長留!”
我回過頭,重華遠遠坐在馬上,見我回頭,他淒涼一笑,像是自語,又像是喃喃發問:“長留……長留……我為你取名長留,為什麼你卻不能長留?”
謝長留(五1)
萬統十一年,北夷南犯。
十萬大軍駐守在玉門關外,依然擋不住敵軍來勢洶洶的南下。不必看官道上絡繹不絕的八百里加急文書,蜂擁南下的邊民已經把越來越緊急的軍情散播得淋漓盡致。一路北行,隨處可見衣衫襤褸的男男女女,萎頓不堪地坐臥道旁。不帶感情、蒼老的渾濁目光和無數竭力伸長的小手一次次地包圍了我,不斷讓我心驚。
我把所有的銀兩和乾糧都散給了圍上來的災民,竭盡全力,但,幫得了十個、百個,怎麼幫得了千個、萬個?天災人禍,哀鴻遍野,我等凡夫俗子一己之力要怎麼抗衡?
立馬踟躇,卻是邊城野原晴翠相接了。
荒蕪的古道,曲折一如人世婉轉,久已沒有人跡。我鬆開韁繩,放馬漫漫而行,不知不覺四野都安靜下來,天幕高掛,些些殘月的清冷芒輝慘淡地籠罩。睜開眼,無邊無際的草原高低起伏。我停在路的盡頭,倏而有種原來天涯都已經盡了的錯覺。
天下的路走到窮途末日,若不回頭,可還有出路可尋?抑或明朝一覺醒來又有旁門左道?
惶惶不可終日。
轉過身,江南的柳三公子在塞上的朔風中清澈地看著我。
我看定他,目光漸漸迷離──雪住的那個晚上,一抬頭就看見他,一身的雪白狐裘都被火光映成紅色,瑤林瓊樹,巖巖清峙,一時間,還以為是神仙中人……從揚州開始的天涯海角,才子詞人白衣卿相,遠遠隨在身後,永遠在最需要的時候恰到好處地出現,遞給我猶溫的酒,吹一曲竹簫遮掩我的落拓……
但,眼前這一身風塵的,可還是名滿天下的柳三公子?這樣的形單影隻,可還是當年的翩翩濁世佳公子?
──我看定他……
走到他身邊。竹蕭上一個“柳”字灼燙著掌心。“還給你。”我強笑:“早該還你的,今天總算完壁歸趙。”
他不動聲色,瞭然似的,卻不肯伸手:“送給你的,怎麼可以拿回來?”
“我不要了。”
他的視線掃過竹蕭回到我臉上,良久,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你扔了它,燒了它,都是我甘願的。長留,我做的,全是我甘願,和你沒有關係。”
原來如此!
他和我、我和重華,原來盡是全無關礙,種種糾葛種種愛恨,卻原來是各不相干!實在一早便該算個明白。還是他看得通透……誰的痛楚末了不是獨自收拾,誰又能幫誰擔待半分?……
來日方長,還是各自好生保重,才有後續可看。
“往西三百里就是玉門關。”我用盡全力對他粲然一笑:“長留此去上陣殺敵,情願一生戎馬,但,那裡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柳三沈默著,他的眼、額、口、鼻都無端讓我想起蜀中的雪地江南的春風,想起我錯過了的,揚州明碭山的那一個月夜。幾乎要以為風聲裡的寂靜會海枯石爛,他忽而問我:“長留,你總是問我為什麼,你呢,你又是為了什麼?”
猶如舊案重提沈冤得雪,如影隨形往事猛然被揭開畫皮。我痛得來不及反應,連呼吸都停頓,而他的身影終究被夜色決絕地割裂。如此最好。今夜一過,他做回他的柳三公子,而我,已經做不成將軍府前昂首立馬的謝家長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