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裴樂之走後,方祁徹底失眠,毫無睡意。他腦子裡翻來覆去的,都是裴樂之剛剛叫自己不要自輕自賤的那些話。
曾幾何時,舅舅也是一筆一劃,親自教他為人之理。是啊,何時?他何時成了這般面目可憎的模樣?他為什麼會動了那樣下作的念頭?
是了,半個月前他被關在柴房,看守的人還是馬二姐。那女人在門外同人閒聊,說話間陰惻惻來了句,“一包藥的事,進了我的屋生米煮成熟飯還不是任我拿捏,再有了孩子,誰不死心塌地?”
也就是那時,方祁動了下藥的念頭。
方祁也不知自己是如何鬼使神差地,去蘇氏醫館抓了幾味藥。平日裡他在那兒多有走動,普通的藥材搭配多少也就知道點兒,就這樣,向惡的路一走就無法回頭。
如果說之前剛聽聞裴樂之回府的訊息,方祁只是覺得突然和驚訝,平靜的日子也就那麼得過且過地一日日翻著篇。然而當他遠遠站在遊廊那頭,就瞧見對面的少女向自己興奮揮手,脆生生喊他“祁哥哥”時,他恍惚覺得,自己的生活興許有了新的盼頭。
果然裴樂之還是喜歡膩著自己。
如果說少時兩人還算幼稚的玩伴,如今方祁的心情倒是有些複雜。裴樂之……傻是傻了點兒,但見了他總是笑呵呵的,比起那些或偽裝或輕蔑的眼神,只有裴樂之像是什麼都不知道,待他一如既往。
某日下午,方祁無所事事地在花園裡轉悠,卻碰見裴樂之在喂紅鯉。她那咋咋呼呼的樣子,方祁不禁搖頭,心道還是個小孩兒。而裴樂之扭頭看見了方祁,便大聲興奮喊道:“祈哥哥,你看小紅鯉,在吃飯,真好看!”說著,裴樂之放下魚食,向方祁小跑過去,要拉他一起餵魚。
方祁閒來無事,索性任裴樂之牽著衣袖往前走。卻沒想到,裴樂之一高興,手上魚食沒有拿穩,“嘩啦”一聲撒了滿池塘。
那一整個下午,裴府花園裡充斥著的,是裴樂之的哇哇大哭聲,和方祁無奈哄她別哭的安慰。
路過的僕從不免竊竊私語,這傻小姐又在鬧哪出啊,府中也就方內侍能和她玩到一處去。傻小姐和罪籍的內侍,不敢多言的僕從們互相遞了個眼神,會意一笑,然後分別各忙各的去。
而剛剛僕從們話題裡的主人公方祁,此時正雙手抱著裴樂之,往她的非晚齋走去。
裴樂之是個傻子,故而世俗雖然講女男大防,但不多,再者方祁本來頂著個內侍人的身份,這二人的接觸在旁人眼中也就稀鬆平常。不過,在方祁這兒,本來就是無意所以坦然,直到那日他又聽到了府中僕從閒聊。
他們說他方祁苦熬多年,如今小姐回府說不定能讓他雞犬升天。然而也有人嗤之以鼻,說小姐只是個傻子,任她給再多的喜愛,方內侍又如何借勢?這時不知誰小聲說了句,“這就不懂了吧,小姐無論如何是裴府的少主人,我要是方內侍,我就拿捏住小姐,後半生的榮華富貴那還用愁?搏一搏,當上正君也未可知。”
後面其他人的打趣方祁也沒再多聽,閒言碎語,這些年在院子裡聽得還不多嗎。
再後來,方祁不知怎的突然夢見了多年未曾入夢的母親,母親還是那般溫柔慈愛,低聲喚他“祈兒”,只是夢中轉眼閃過的,又是絕望喧囂的方府,母親趁亂推他出暗門,大吼著讓他不準回來,“去裴府!去找你舅舅!”
那是他見母親的最後一面。
夢醒,方祁記起了母親當年最後的交代——銷掉罪籍。
他有些發愣,罪籍,其實對他影響不大。這些年寄人籬下於裴府,裴擒除了偶爾發脾氣牽連他,倒也沒剋扣他一分一毫。至於舅舅留給他的資產,許是不知,反正裴擒並未過問。如今的日子得過且過,他無需為生計犯愁,銷罪籍這事兒,已被他淡忘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