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的視線沒有聚焦。
這種時候他根本笑不出來。
“抱歉,但我真的想說完這些話。”森說。
“沒關係。”蘇明安說。
“今晚過後,戰爭想必就徹底結束了,到時候……”森頓了一會,聲音突然有些顫抖:
“可以把我……和夏晟葬在一起嗎?”
老人在面對死亡時,那種雲淡風輕的氣質,比年輕人要強太多。他只說,終於可以結束了,一輩子終於就到這了。
當年他錯過了死在戰場的機會,餘生都為此不安,如今仍然死在戰場上,算是死得其所。
但在提到“夏晟”時,森的語聲居然出現了顫抖與波動。
那個名字,似乎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回憶。
“可以。”蘇明安答應。
森突然伸出手。
他單薄的衣袖自然滑落,露出一隻像骷髏般乾枯發黑的手臂,五指向上微抬,似乎想要抓住什麼。
蘇明安微微躬身。
於是森的手,成功觸碰到了他的臉。
森的身體本就孱弱,又在長期的關押下深受折磨,手上滿是凍瘡與劃傷的痕跡。
他臨死前觸碰著他最敬佩的城主的臉,像在看一簇光,又像是一抹光終於觸碰到了另一抹光。
隨後,
光芒一點一點,墜入虛無。
“我終於可以……”
老人青紫的嘴唇摩擦著:
“去見夏晟了。”
“他比我多休息了二十四年,”
“終於要和他見面了。”
蘇明安的視線顫抖了一下。
有人說,在世上離開的人,只是不存在於這個一二三維的空間中,其實他們與更多人同在一個更大的天地裡,只是存在形式有所變化。
有時候,沉重的墓碑是他們,耳邊的風兒是他們,天空中的白鳥是他們,池子裡的荷花是他們,桌上飄著熱氣的牛奶是他們。
而對於森·凱爾斯蒂亞而言——
蘇明安直直地,撞入他瞳孔中的鮮紅裡。
那些燃燒不息的火焰,從此以後就是他。
他的兒子澄·凱爾斯蒂亞與孫輩澈·凱爾斯蒂亞,都為人類的維繫奮鬥終生。他們的眸中,同樣存在某種燃燒著的眸中之火。
“領主,今夜過後,去享受人類帶來的明天吧,這是您應得的。”老人嘴邊的血越來越多:
“不為生,亦不為死,人類都在貫徹自己的信念。有人為了愛而死,有人為了得到幸福而死,有人經歷了苦難而死。這太複雜了,您肯定……比我一個普通人的理解要深刻百倍。”
“所以,我只會給予您祝願……”
老人說到這裡,收回了手。
他將雙手鄭重地交疊,放在膝蓋上,脊背挺直,頭顱微抬。
在這一刻,他的全身上下彷彿驟然透出了凌厲的銳氣,那種年老的迂腐感突然瞬間消散了。
就像是這一瞬間,
那位端坐於高腳凳上,朝著災變32年走入酒館的新人路維斯,緩緩回頭的年輕烽火首領——回來了。
蘇明安見過他最銳利的時候。
倘若世界極度黑暗,總要有人走在最前面,讓後面的人抬頭仍有一個背影。總要留有希望的火苗在,否則犧牲意義何在?
“森·凱爾斯蒂亞。”
老人鄭重地,重複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在此衷心祝願您……”
大量鮮血從他的嘴邊湧出,已經呈現紫黑色。
“擁有一片花開遍地的……記憶之冢……”
“祝願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