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半個時辰後,牛車終於停在了位於大都城北的和氣坊。
此處已經屬於庶民的居住處,比起東城的繁華,這裡無論是建築還是路人的穿著,都要樸素甚至寒酸得多。唯一不輸於東城的,便是滿街的笑語歡聲,一點也不比那些富貴地方差。
蘇長齡施施然地下了車,環顧四周,卻見牛車正停在一家茶坊門前,那布幡寫著斗大的“四季春”三個字,字跡倒是蒼勁拙樸,在飄飛的細雪中張揚翻卷。
蘇長齡微微點頭,撩袍走了進去。
第675章 守謙沖
“客官這邊請。”甫一進店,那店夥已然笑著招呼了上來,想也沒想地便將蘇長齡往樓上引,一面還點頭哈腰地介紹道:“樓上雅間兒能瞧見前頭的小九川,風景還是很不錯的。”
蘇長齡微笑地隨著他上了樓,到得甲字號雅間兒門前,那店夥便上前敲了敲門,輕聲道:“客到了。”
“請進。”裡頭傳來了一聲極清冷的回話,雖只說了兩個字,那聲音亦冷得似能凍住人的耳朵。
店夥推開屋門,側身讓進了蘇長齡,隨後便退了出去,順手將門也關嚴了。
蘇長齡在屋門處站定,舉眸四顧,但見雅間兒的正中置著個大炭爐,醺醺然散發著暖意,牆角是玄漆高几,几上架著一隻細頸大肚青瓷花瓶,瓶中有寒梅綻蕊吐芳,冷香撲鼻,另一側的牆角立著四扇玄漆屏風,靠窗的位置則置著椅案。
此時,那大案旁正立著一個男子。
那男子身形修長,顏若冰雪,謫仙般地俊美,然氣韻卻是清冷無情,仿若燦陽下的冰山,耀眼之下,盡是寒冽。
“見過主公。”蘇長齡微微躬身見禮。
他的語氣並不似尋常人那樣對自己的主公充滿敬畏,反倒帶著幾分隨意或者說是灑脫。
那冰雪般的美郎君面色平靜地看著他,冰冷的眸子裡沒有一絲表情:“我不是先生的主公,先生還是喚我和靜罷。”
“於禮不合。”蘇長齡笑著搖了搖頭,態度仍舊不能算得上尊敬,只是純粹不願有違禮數而已,“桓氏大郎君的字,可不是我一介門客能喚得的。”
“如此。”桓子澄面色泠然地點了點頭,再不置一語。
“難為主公竟找到了這裡。主公只說要尋一個能賞小九川風景之處,我便提前約下了此處,這地方應該還不錯吧。”蘇長齡漫聲說道,一面便很是隨意地解下斗篷,搭在了一旁的椅背上,復又行至爐前烤火暖手,一行一止皆是自然無比。
桓子澄卻也沒顯得很吃驚,對於蘇長齡這種熟稔的舉動,他似也習以為常了。
“地方不難找,蘇先生卻是遲了半刻。”他淡聲說道,聲線中像是染上了屋中冷香,聽來雖動人,卻又冷到了骨頭裡去。
“江家宴飲,我恭陪末座,來得遲了,主公見諒。”蘇長齡不緊不慢地說道,終是將手指烤得暖和了,便緩步走到了大案前,站在了桓子澄的對面。
桓子澄抬眸打量著他,復又垂眸,眼底深處,隱隱劃過了些許情緒。
前世時,他眼前的這個人,是叛去了趙國的。
在桓家未滅之前,蘇長齡曾被桓子澄視為最危險、也最難應付的對手。
而此刻,這個前世的對手卻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與他圍爐敘話,狀若老友。
桓子澄的心底裡,浮起了一絲極淡的蒼涼。
這時候的蘇長齡,看上去可真是年輕啊。
他的臉上還沒有生出細密的皺紋,眼睛裡也還沒有那些強烈的憤怒與仇恨,更沒有欲將這天下碾成齏粉的怨毒。
此刻的他,行止翩然、面若溫玉,怎麼看都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讓人根本無法將之與憤怒、復仇與偏執般的瘋狂行徑聯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