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夢裡會有一模一樣的蝶。
這美麗的生物,彷彿將世間所有的色彩都貪婪佔有,然後肆意張揚在人間舞動。直到人類用大頭針刺穿它們的頭顱和腹部,將斑斕的翅膀釘在板上,封存於玻璃箱內,成了某種財產般的,被私慾佔有的驕傲而炫耀的展示品。
Val在那一牆的蝴蝶標本前問我,這世上有沒有兩隻一模一樣的蝴蝶。
我說,世上沒有兩片一模一樣的葉,又何況是蝴蝶。
可人有啊。Val轉過身來,銀鼠一樣的灰色眼眸盯著我。
上帝造物,卻讓人有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
我以為他在談論雙生,可那也並非標準意義上的“一模一樣”。俄羅斯曾有一對出名的雙生舞者,瓷般精緻的洋娃娃,一模一樣的臉龐,一模一樣的身材,總教旁觀者難以分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可即使是那樣,也總有什麼地方不一樣,譬如,姐姐的左腳受過傷,所以看起來有些跛…
Val沒有說話,回過頭繼續看他的蝴蝶。
博物館裡的人很少,那個年代到博物館去的人已經不太多,可為什麼博物館裡會有蝴蝶展覽,不太清楚,此處亂七八糟,似乎什麼東西都可以被放進來展覽,一張椅子,一本書。蝴蝶標本在純白的U型環廊裡,異彩紛呈地掛了滿牆。
那段時間裡Val醉心於標本,幾乎痴迷,他曾在花園裡觀察一隻破繭的阿穆爾天蛾,一動不動,持續整天,發現時他身上的衣袍沾滿了露水,法蘭絨像是潮溼的苔蘚,新鮮而涼。
我從身後將他擁抱,感覺他因為人體的溫度而顫抖了一下,隨即回過頭來,我們溫柔地接吻。
我的王子,他用柔軟唇齒將我撫慰,他的髮絲像是來自東方的昂貴布帛,與肌膚相接有近乎奢侈的質感。
不止一次地,我在他的吻裡向他示愛,我感謝上帝創造了一個如此獨一無二的他,讓我甘願將靈魂都交給他掌控。
Val看著我,他的吻還停留在我的下唇,他的神情有些古怪。
如果不是我,又該會是誰呢?
Val凝望著一牆斑斕的蝴蝶,忽然開口。
如果在你面前的Val不是我,你又會怎麼樣呢?
博物館出口處矗立著架戰爭時期的軍用吊車,巨大的鋼鐵手臂垂吊,每個路過的人伸長頭頸仰望,像是受難的普羅米修斯。
Val站在沉默的機器下,黑色的大衣顯得他像一道影子,他實在太瘦了。我想。這時他說。
這一切不過是幻覺,所有該發生的註定要發生。
Val,我說。這一切的發生因為是你。如果萬物虛幻,但至少此刻真實,確鑿無疑。
何況這世上,還會有與你一模一樣的人?
他的手在我的掌心裡無端顫動,像是抖落了雪粒在心。
Val,你究竟在擔心什麼。
他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我,眉目間的陰影分明而深刻,像是揹負著十字架前往刑場的人,負著將自己置於死地的刑具。
Val沒有回答我。事實上,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他從此消失,像是一隻蝶,時夢時醒間,我想,也許這隻蝶在某處換掉了翅膀的顏色,就再也沒有人能找得到它。
某個一如既往的早上,我循著聲音來到廚房,在咖啡的香氣裡,她穿著我的襯衣,光著腳在料理臺前,塗了鮮亮顏色的腳趾得意洋洋地動,音響裡放著她喜歡的歌。鍋裡煮著什麼,她剛洗好澡,水珠順著髮絲滴落…
早上好,我的騎士。
她回過頭來,笑裡濃情蜜意,她的眼眸裡有一絲銀鼠灰。
我走過去,我開始意識到也許Val是對的。
☆、無題
鬧鐘響起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