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麼她至少應該做到:當一顆清醒的棋子。
在獲得皇帝允許的情況下,裴玄靜曾於新年元日回家探望過叔父,聽裴度談起日益艱難的削藩戰況。皇帝執意要在淮西和成德雙線作戰,裴度作為主帥雖然承受巨大的壓力,仍願殫精竭慮為朝廷效命。可是另一位宰相李逢吉卻擔心裴度獨攬戰功,所以拼命在朝堂上詆譭裴度的戰略。裴度每天不僅要在前線對付淮西和成德兩大藩鎮,還要在政治上腹背受敵,但他從未表露過半分退縮的意思。和遇刺身亡的武元衡一樣,裴度是鐵了心要為憲宗皇帝的削藩大計戰鬥到底,哪怕流盡最後一滴血。
就連他們這樣的人,也甘當皇帝的一顆棋子,無非是因為心中的信念:自己在做於國於民最有利的事。
在價值遠高於個人的偉大事業面前,人可以犧牲的不僅是生命,還有榮辱乃至自由的意志。
渺小如她,自然更無須糾結。
想明白了這些,對於金仙觀裡的種種神秘和恐怖的氛圍,裴玄靜便能處之泰然了。
當李彌來告訴她有人找時,裴玄靜還沉浸在這些思緒中。
裴玄靜趕到金仙觀門前,只見段成式正揹著雙手,大模大樣地觀賞著門上的匾額。今天的他一身京城少年流行的胡裝:上著彩錦面氈袍,下著紅羅褲,腳踏羊皮靴,頭上還戴著一頂混脫彩的小氈帽,越發顯得面若傅粉、唇紅齒白。
段成式身後的路邊停著一輛油篷馬車,有一位上了年紀的家奴候在車旁。
“鍊師姐姐,我準時吧!”一見到裴玄靜,他便歡快地叫了起來。
“嗯,比我想象的還早呢。”此時正值他們約定的第三天後的正午,裴玄靜原以為段成式得傍晚時才能溜出府。
段成式跨前一步,略踮起腳尖,對裴玄靜低聲道:“崇文館剛放學我就溜出來了,等午飯時間一過,就得回家去。”
“那我帶你去旁邊鋪子吃東西,”裴玄靜忙說,“千萬別餓著。”
段成式有些猶豫,裴玄靜說:“咱們邊吃邊聊。”她見段成式的眼睛滴溜亂轉地往金仙觀裡直瞅,知道他好奇。但是金仙觀的內幕肯定十分複雜,說不定還挺兇險,裴玄靜可不想把段成式牽扯進來。這個孩子聽見“秘密”二字就兩眼放光,要是真讓他看見鬧鬼的後花園,多半立馬就翻牆進去一探究竟了。
段成式何其會看眼色,明白裴玄靜不想讓自己進道觀,便爽快地一拍肚子:“哎呀,我真的好餓!鍊師姐姐,你能帶我去吃羊肉羹嗎?”
“行。”裴玄靜招呼李彌一起走,平常在道觀裡吃得清苦,乾脆今天也帶他去大快朵頤。
三人肩並肩走過馬車,那個老家人一直沉默地注視著他們。裴玄靜輕聲問段成式:“這位蒼頭是你家的吧,要緊嗎?”
“沒事。賴蒼頭是原先外公府裡的,只聽阿母的話。我的事兒就算阿母知道了也沒關係,她最疼我,什麼都依著我,只要瞞著我爹就行。”頓了頓,段成式又道,“賴伯才不會去跟我爹說呢。”
他的語氣裡既包含著天真,又透露出一絲與年齡不符的隱痛。
對這種官宦人家複雜難解的家庭關係,裴玄靜不用問也能猜出幾分來。她有些心疼這個格外早慧的少年,便岔開話題道:“我們到了。這家鋪子看起來有點髒,不過羊肉羹是長安一絕。段小郎君,你怕不怕吃完拉肚子?”
正好一鍋肉羹起鍋,混雜著羊肉、蔥白和羊油的香氣撲面而來。段成式拼命吸著鼻子道:“不怕!”
李彌和段成式各捧著一碗羊肉羹,稀里嘩啦地吃開了。裴玄靜不碰葷腥,只在旁看他們吃。段成式吃得滿頭大汗,還忙裡偷閒從袖子裡掏出一張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朝裴玄靜一笑,塞進她的手中。
正是武元衡書閣的平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