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砂樂和將話挑明到這個地步了,滑石樂和若是裝著聽不懂,當真只能尋一塊大大的魔芋豆腐,一頭撞死算了。
但滑石樂和絕不能和辰砂樂和、七五斗桶鬥氣,裝著恍然大悟的樣子,依然做他的笑面郎君,夾菜,篩酒。心裡卻在大罵,羊賣戈壁,胡亂扯腮地抓人,打也打了,吊也吊了,好菜好飯好酒招待了,還想著收黑錢,這世道,未免太黑暗了。當心你們這幫黑心腸的人,生個兒子孫子,沒有屁眼呀。
我二爺爺陳皮,與族長剪秋兩個人,心事忡忡,從生髮屋場往東,走半里,折轉往北,過了大深塘的壩基,就是宮保鬍子家第三道用三合土板築的圍牆口。金黃色的圍牆上,稀稀拉拉長著蒿子草、狗尾巴草。烏鴉們就在圍牆旁一株高大的泡桐樹上,築了一個偌大的巢。烏鴉們閒來無事,索性成排地站在圍牆上,審視著農田裡耕作的赤腳板漢子。
圍牆的正南面,是一棟三開間的青磚瓦房。正中間,留著一條馬車可以透過的道路。房子兩頭,各有兩蹲石雕的獅子,長相甚是兇惡,但畢竟是死物,即使想吃人,也蹦不起沉重的身子。
守在門口的是矮子草烏,四十多歲,總是眯著眼睛,見人就笑。笑的時候,眼睛像兩株小雛菊。
草烏的孃老子,是我爺老子決明,三代內的堂姐。
草烏和人說話,歷來是和風細雨,細聲細氣。“二舅舅,又來借錢?”
草烏從小就連槽門口長大,看到進出楊昌濬篷盧府最多的幾類人,一是交租子的人,二是借錢的人,三是楊府的親朋好友。如今正值青黃不接,來楊府借一塊兩塊大洋,到瀫水街上買兩擔糙米子的人,越發多了。
槽門口的西邊,是荷花池。木板做的賞荷迴廊,曲曲折折;六角亭子,中間嵌著芝麻灰的石桌石凳子,亭子的入口,掛著兩個紅繡球,可惜,日曬雨淋,顏色已經不鮮豔了。
池中的荷葉,碧綠碧綠,挨挨擠擠,像一個大大綠玉盤;走近了,卻像一把把綠玉傘。風一吹,荷地翻起,極像一群少女,嬉嬉笑笑,拉拉扯扯。朵朵荷花,亭亭玉立,開得正豔。一股幽香,鑽入我二爺爺的鼻孔,我二爺爺忍不住,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篷盧府的主人,楊昌濬,做過閩浙總督,見多識廣。所以,篷盧府的正廳,不是完全傳統的模式,至少融入歐美建築風格。八根羅馬式的大圓柱,高大氣派,撐起一個大大的露臺。露臺的牆上,有白玉做的浮雕,山水,人物,花鳥。
進入大廳,還得踏上五級漢白玉砌的臺階。臺階兩旁,立著一對比正常人還高的石獅子,高大威猛。
大廳的兩邊,是東西兩棟廂房,各有一個天井,天井裡,各有一個半月形的錦鯉池。錦鯉們浮在水上,悠哉遊哉,不時吐著小氣泡。
胖胖的南星老爺,最顯眼的是臉上兩個大眼袋,側躺在金絲楠木做的太師椅上。家道中落,所有丫環都已辭退。馬姨太幫他點火,燒了一泡福壽膏;之後,殷姨太捧來一盅西湖龍井茶水,飲一口,含在嘴裡,“咕啦啦”一聲,漱口之後,將茶水吐在側邊的小木桶內。
我二爺爺陳皮,族長剪秋,垂著手站著,靜靜地等候。我二爺爺聽說,南星老爺家正廳,正廳上的大梁,是從東海借來的龍骨。
我二爺爺眼睛向上一瞟,不會吧,四丈多寬的大廳上,應該是大鯨魚的背脊骨吧,但已用油漆,畫得花花綠綠,看不出鯨魚骨的輪廓。
南星老爺正好站在鯨魚骨頭的下方,原先蒼白得像個死屍的臉上,吸過大煙之後,慢慢有了紅潮。
待到南星老爺清閒下來,照例,是剪秋先開口:
“老爺,枳殼大爺的第二個兒子瞿麥,被鄉公所的警察抓走了,捂著指頭等要刀傷藥,等著拿錢贖人。請老爺發慈悲,借幾塊錢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