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的裡手柺子,狗麻批一樣,票腔就是高:“哎,枳殼老倌,你莫搞錯了噠,我今天是代表蓬盧府來收債的,你若是今日拿不出銀光閃閃的袁大頭來,我有你好看的!”
“你是來收債的?我原以為你是個招搖撞騙的小混混呢。”我大爺爺說:“尿脹貨,我們西陽塅裡的赤腳板漢子,講究的是仁義道德,進屋要參主,出門要辭終。你早告訴我,是來收債的,萬事好商量。你不講清楚,我的拳頭,握得出了油,差點把你打成一個醬肉雞。”
管家望著我大爺爺土缽大的拳頭,心裡有些害怕,說:“枳殼大爺,我也是替人辦事,說話不曉得輕重,你老人家,莫和我計較。”
我二爺爺說:“管家,我們一共借了南星老爺六塊光洋,你算算利息,加上老本金,一共多少?”
我二爺爺的算盤子,在西陽塅裡,算是頭把手。當時借了南星老爺六塊光洋,白紙黑字,立了借據,按了手印,族長剪秋擔保的。借的時間,才四個多月多一點,五個月不是,二分的利息,如果管家的算盤子不回潮,滿打滿算,本金加上利息,不過七塊袁大頭。
管家的算盤子一敲,口裡念道:“八下八,八退一還二,三一三十一,九上四去五進一。算出來了,利息加本金,一共一九塊袁大頭。枳殼大爺,你給錢吧。”
我大爺爺不會打算盤子,當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但總覺得,管家這樣算,肯定是抹了良心,算盤子上動了手腳。即使是利滾利,息滾息,算起來,哪有那麼多呀。
我大爺爺說:“陳皮,你接過管家的算盤子,重新打一遍。”
管家未料想到,一個老實巴交的泥腿漢子,算盤珠子撥得比彈琵琶還要響亮。打完算盤,我二爺爺說:“管家,我打出來的結果,與你打出來的數,怎麼相差兩塊多?你要不要再打一次呢?”
我二爺爺說這話,實際上是給管家臺階下。我大爺爺在旁邊說:“尿脹貨,你真有本事,手裡一團小棉花,醮點冷水,在雪地滾來滾去,滾出來的雪球,比天還要大個框框呢。”
管家說:“我是沒打錯的!我在長沙城裡,當過洋行的買辦,打了十幾年的算盤子,從來沒有出過差錯!”
“本來,楊家借錢給我枳殼大爺,是瞧得起我,我還念著楊家的三分恩情。”我大爺爺說:“你代表東家,坐地收債,也是天經地義。我看你這個人,上嘴唇頂著天,下嘴唇貼著地,中間全是你的嘴,可以吞盡所有的物和事。這樣吧,你回去,把算盤子練好,會打了,打對了,再次找我。”
“喂,枳殼大爺,你慢點走,我重新打一遍算盤子,看看結果,有什麼差錯。”管家說。
“我去喊擔保人剪秋來,他來做箇中間人。”我大爺爺說:“他的算盤子,絕不比你差。”
剪秋一來,唬著個黑臉,說:“管家,你不妨告訴你,蓬盧府放的債,歷來是要到年底,年清年段。沒有哪個財主家,這麼橫蠻無理,這個時候來收債。你叫我們這幫窮漢子,捏著個出血的手指頭,一時哪來的刀傷藥?”
剪秋根本不容管家插話,又說道:“你曉得的,今年這個爛年歲,先是春旱,又是夏洪,繼之是秋旱。這還好,多勞動勞動,捨命去保禾苗,總會有點收成。哪個料想得到,絕滅人煙絕母子,一時之間,都快要到口的糧食,吃個乾乾淨淨。你們倒好,這個時候來收債,還抹著良心,多算了兩塊大洋。你這樣子做,是不是搞出一場人命來,才肯罷休?”
管家說:“剛才,我和陳皮二爺對過算了,確實是七塊光洋。族長,你也曉得,我家的南星老爺,昨天下半夜,雙腿一蹬嚥了氣。馬姨太和殷姨太,急如星火,等著收點債回去,才有錢辦喪事暱。”
“南星老爺,順吃等死一輩子,還值得風光大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