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暮色深沉, 倒春寒依然冰冷刺骨,接連幾個月忙得腳不沾地的李斯, 正和長子李由一道坐在回府的厚氈馬車上。
李由如今與蒙毅一同在將作少府任職,分管咸陽城外不同的煤場,每日天不亮便要趕去當值,也只有這下值的路上,才能與父親說些府中朝中之事。
今夜,二人說的話題,自然離不開滅韓與昌平君叛國之事。
別看李斯素日算盤打得精明, 實則口風極牢, 但凡君王不曾公開宣佈的訊息,他都會守口如瓶,即便在家人面前也不會洩出半分——除非得到君王的准許。
是以, 昌平君有叛秦之心一事, 李斯雖早已藉助明赫的心聲知曉, 李由卻毫不知情,這會兒正翻來覆去的疑惑呢,
“阿父,昌平君五年前還對大秦忠心耿耿, 那場叛亂他還為王上擋著一箭,這怎會突然就叛秦了?莫不是他前往六國出使之時, 被那些人灌了迷魂湯?”
李斯聽聞昌平君被焚於市後,並無多大狂喜, 從他知曉對方有叛秦之舉那刻開始, 便將之視為必死之人了。
眼下見長子之城府,比起蒙恬那小子還是要遜色兩分,他不免嘆氣道,
“莫說堂堂秦國右相,即便是為父前去出使山東列國,君王們都要恭敬款待,輕易不敢得罪,你可知這是為何?”
李由立刻接道,“自然是因為,秦國實力乃諸侯中最強者!”
李斯笑道,“既然如此,諸侯又能以何物,給他這位極人臣的秦相灌迷魂湯?”
李由卻猶豫著壓低嗓音道,“可若是他擔心,保不住這秦國相位呢?兒先前讀楚國策論,有‘代代秦王負秦相’之言,細想之下不覺駭然,衛鞅死於惠文王之手,張儀老死故國之鄉,魏冉被迫回到封地,范雎與呂不韋亦是”
李斯眼中閃過一道怒光,壓低聲音,怒吼道,“閉嘴!此等不堪謬論,不過是六國學子為離間秦國君臣而傳,你豈能無腦當真?衛鞅固然是殉道者,但其餘眾人,皆有盤根錯節之因果,又豈能以結局而一以概之?”
他暗歎道,在那神畫預言裡,君王病重離世之時,自己也安穩當著秦國的左丞相,可見他李斯遇到的這位秦王,更是史無前例的重情重義之人。
他見李由嘴上唯唯諾諾,實則神情並不服氣,便沉聲道,“你可知馮毋擇與馮去疾身為韓將馮亭後人,又未為國立功,為何能身居秦國朝堂之高位?”
李由皺眉思索了一會兒,搖首道,“兒不知這些老傢伙之事。”
李斯瞪他,“那你可知馮亭是何人?又做過何事?”
李由眼睛一亮,“這我知道!三十年前,秦國攻韓之際,野王城郡守招架不住降了秦,就在相鄰的上黨十七城也即將被秦國收入囊中之時,郡守馮亭卻將上黨拱手獻與趙國,從此叛韓,得趙王封他為華陽君後來長平之戰爆發,馮亭戰死長平”
李斯緊追不捨,“既然如此,馮氏不但於秦國無功,還有助趙伐秦之劣跡,為何卻能一門兩子皆居秦國九卿之爵?”
李由冥思苦想半晌,最後撓了撓頭,茫然看向李斯,“兒還是不知。”
李斯傾身上前,聲音壓得更低了,“我且問你,當年馮亭獻城與趙之時,趙國朝堂是何態度?”
李由急忙撿起史書內容,乾脆利落道,“趙孝成王與平原君皆驚喜不已,認為即便出動百萬大軍,亦難攻下一城,如今能空手而得十七城,實在是天降的好事。”(1)
李斯點點頭,“還有呢?”
李由又道,“可平陽君卻不贊同,他認為無緣無故的利益是禍害,秦國兵強馬壯又有農耕之利,若趙國接下此城,便是公然與秦國為敵。”(2)
在車中幽暗的青銅脂燭燈中,李斯的眼神漸漸犀利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