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小偷小摸。再加以求籤不準吃飯沒鹽喝水塞牙,蹲茅坑沒竹片片擦,拜菩薩燒香根根折,其間種種情節雖是博人同情,但原也不過是司命老兒當初隨手填上,充作餘興節目的小打小鬧。
近十多年來,死兒死女死老婆才是他的人生正劇。
眼下王蕭身邊至親先後而去,膝下唯留一子,生來就是病懨懨的模樣,任哪一時哪一刻突然斷了氣,也不叫人有半點驚訝。他被此生跌宕起伏的駭浪滌盪過後,年輕時稍有幾分俊俏的文弱面容,這時自然早癟作一團飽經風霜的苦相。蓮兮在唏噓凡人性命短暫之餘,忽然想起沁洸神君與凡人男子相愛之事。
蓮兮離開蓬萊仙島同沁洸作別之際,她仍是在香檀繚繞間紅裙倚榻,姿態慵懶。她與蓮兮談笑時,舉手投足都與從前別無二致,她說起朧赫平日裡是如何愣頭愣腦,她說起當年是如何與仟君一道在雲夢澤畔嬉水遊樂,她說起自己昔日在凡世經歷過如何匪夷所思的奇聞異事,卻獨獨不說她是怎樣遇上那個男人,又是怎樣相交於他痴情於他委身於他。
她說起往日之事,雖講得酣暢痛快,卻偶爾會有所停頓愣神。
蓮兮心中明白,沁洸飲下忘憂後,一夢醒來,過往同那人的一切回憶,都好似被蒙上白晃晃的終年大霧,淹沒在廣闊的記憶海洋中,化為微茫的存在。每每思緒行至此處,也不過彷彿與空白的斷點相觸,只需繞開即可。
繞開悲傷的回憶,連想也想不起來。於是當沁洸提及過往,終於可以開懷大笑,不必含淚目中。
這對她而言或許果真是一種解脫,然而每當她敘說間撞上殘缺的空白,每當她停頓踟躇時,蓮兮卻比沁洸自己更能看清她面上的落寞。
好似生命就此殘缺,卻連殘缺的是哪一塊,也無從知曉。
反而觀之,假若明知身體與靈魂有所殘缺,換作是她,又是否能忍受疼痛,只為保留下完整的龍蓮兮?
好比她的夢,分明如同鏡花水月一般,看不分明,記不清楚,每每憶起其間種種亦只會徒增悲傷。但蓮兮卻直覺那些本該是她命中殘缺。
她心中憑空冒出許多煩惱與抑鬱,卻不能同過去一般,與兄長傾訴。
蓮兮躲在樹上,從巳後午前起,便只遠遠望著王蕭那一副歷盡滄桑的面孔,看著他在自家破屋中舀水煎藥,看著他進進出出忙於照顧病榻上的兒子,看著他坐在門檻上對著天空惆悵地發呆出神。她沉默地陪伴著龍漣丞體驗所剩無多的凡人生活,直到夜色深了,才終於覺出一絲膩歪。
自從蓮兮在桃花樹海里撇下封鬱與朧赫後,她便隻身拜別沁洸神君,回來青陽城。她有心想要避開封鬱,結果竟真的接連幾日不曾見到他。
那一日在青山,封鬱不願立誓,本也沒什麼可奇怪。他與蓮兮雖結伴而行,難免時而親密,卻實則連朋友交情都算不得。蓮兮不該是扭捏之人,如今竟糾結於此細枝末節,想方設法避他不見,倒顯得她自己錙銖必較氣量太差。
想她龍蓮兮並非心胸狹窄之輩,更不曾傾心於封鬱,為何非要他立誓對自己呵護疼愛?
她既有言在先要隨他一道去找玲瓏碎,又豈會因為這種雞毛蒜皮的疙瘩事而背信棄義?
是了,她本就不在乎,如今畏首畏尾只會叫封鬱心中更加笑話她。
好不容易為自己翻找出一個去尋封鬱的藉口,蓮兮自以為光明正大,便急著要往白重山去。她手上神行術訣剛剛掐起,眼角恰巧瞄見一抹白影從向陽巷口飄過,粹白煙雲紗一閃即逝,不是封鬱又是誰?
夜闌人靜,青陽城中僅存星點燈火。蓮兮在這時刻裡與封鬱不期而遇,前遭的扭捏全被她擱作一邊,心中全是好奇。
她也不急著同他招呼,只設法掩息躡腳,不遠不近跟在他的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