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和“慈悲”聯在一起說。她沒說“歡愛”之類動作性較強感情較濃的詞,只挑了一個“慈悲”。胡蘭成的出現、注視,是命運的慈悲,她所以開花了。她說得那麼歡喜,映襯她一生的寂寞。
“我去信問蘇青,這張愛玲果是何人?她回信只答是女子。”蘇青的這一答也答得好,無怪被張引為知己。蘇青介紹的張,是張的根本。女子的何等何色,必要親見,是介紹不來的。時下的共和國女子也不懂這個道理,到處在找標籤。她們什麼都肯說,就是不肯說自己就是一個女子。
胡蘭成寫得很素,不寫“香腮”。人人都有的他不寫,人人都會的他也不寫。別人大做文章的地方,他一筆帶過。這樣的寫作,氣象好,對己嚴。時下的“三點式文學”,難堪之處也在這裡,尚未寫,大家就知曉了,在等你寫出第四點,你能嗎?胡蘭成說出的話,看出的好,至今還覺新鮮,這是他的眼力和筆力。他寫張愛玲,時時有感覺在走動。
2004。2。11…2。20(2)
“胡蘭成張愛玲簽訂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這婚書,胡說前兩句是張寫的,後面是他續的。文采是後面好,意思是前面深。張簽訂的是終身,夫婦而已,無關歲月是否靜好,現世是否安穩,張愛玲要的是婚姻的本義,世俗,坦然。而胡在婚姻中,左顧右盼,心中發虛,加了尾巴。人心一虛,就要靠技術來掩飾,因此他在婚書上也酸起來,以安穩來對靜好。這才子聰明得太不是地方,婚書是人生寫的,對得再工有什麼用?
寫這《今生今世》時,張愛玲還在,書一出來,胡蘭成便寄她。除在私人通訊中不滿地小提一筆,沒聽到張愛玲有什麼公開的說法,她也許不想再抬舉他了吧。劫難中,張愛玲曾仁至義盡,在心裡早已畫過句號。
張愛玲開過花了。她寧可回到塵埃之中,不當假花。她也不熱衷結果。
胡蘭成的難說,在於常處兩可之間。不能說他不無恥,也不盡是無恥。他可惡,但並非十分可惡,一不留神,從可惡滑向可氣,再加一點可憐,就沒法跟他算帳了。他又聰明又蠢笨,此人真是什麼都懂,連“桃花難畫,因要畫得它靜”都知曉;人們攻擊他的材料,都是他自己寫出來的,且不當懺悔來寫,事先堵住世人的嘴;他的書裡有那麼多的一廂情願自得其樂就是他的笨了,一直笨到無恥。他心裡大抵是賣弄的,筆下卻很乾淨、妥貼、妖嬈。張愛玲心有塵埃,以塵埃作底,所以不打妄語,一生不虛。胡蘭成不喜歡有根,圖一個漫天飛舞。
再說他對女人。專心到如此,審美到如此,很少有人達到,他的目光竟被冠以“慈悲”的名。但他說放下也就放下了,日後自作多情的多嘴多舌,在張愛玲,只是騷擾而已。在女人那邊,一個男人,獻不出自己,還有什麼道理可言、情感可頌?男人看不破這一層還要唱歌,自然是蠢貨了。胡蘭成對女人一視同仁,看後來的小周等也很用心用情,也指點妙處,但指一塊粗石和指一塊精玉畢竟不同。一再開花,那愛情也是塑膠的愛情。讀他的學術著作,恰如看他鑑賞女人,雖有靈光一現,其心魂畢竟散了。他的人生敗筆也在這裡。多的是賞玩的才情,少的是痴絕的剛烈。心愛古玩之人,玩到發痴,也把自己交給古玩,看它是看生命。而胡蘭成,終究是把女人作了商鋪的古玩。這個人,連張愛玲也挽他不住,只好由他去吧。
有人把胡蘭成比作賈寶玉,那也不是。賈寶玉不能不愛,胡蘭成偏能不愛。賈寶玉肯為女人剮了自己,胡蘭成更愛自己。
在今天,讀張愛玲成了時尚,某類人,十句之內必要提到她。但許多想不乖的孩子,讀了也白讀,除了記住一句“出名要早啊”,竟什麼也沒讀出來。那麼說,胡蘭成的《今生今世》大陸版,出現得正是時候。
作者: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