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開始,國人不斷推崇法國思想家盧梭,從政治的《民約論》(今譯《社會契約論》),到教育的《愛彌兒》,再到文學的《懺悔錄》,表彰的重點隨時代氛圍而轉移。在我看來,不僅學問與立場,甚至包括性情與行為方式,最合適作為盧梭信徒或私淑弟子的,莫過於張競生。其主張“痛快地生活”的《浮生漫談》,以“山野”開篇,以“兒童”作結,某種程度說明了其為何與20 世紀中國主流學界分道揚鑣。特立獨行、敏感而偏執、思維跳躍、推崇常識而蔑視專家、想象力豐富而執行力薄弱、逆境中抗爭、終其一生不斷進行哲學思考且將這種思考落實在日常生活中,這樣的人物,不免讓人產生無限遐想——這是一個生錯了時代、選錯了職業因而註定命運多舛的浪漫派文人。
這種性格以及生活趣味,放在蘇曼殊、郁達夫等浪漫派作家行列,也許更合適。在《十年情場》中,張競生多次引用蘇曼殊的詩句。其實,無論浪漫性情、異域風味,還是那些半真半假的小說或自傳,二人頗有相似處。記得浪漫得近乎頹廢的現代小說家郁達夫,曾這樣評論蘇曼殊:“他的譯詩,比他自作的詩好,他的詩比他的畫好,他的畫比他的小說好,而他的浪漫氣質,由這一種浪漫氣質而來的行動風度,比他的一切都好。”(郁達夫:《雜評曼殊的作品》)日後,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大概也會發現,這個被嚴重扭曲的哲學博士,也是“人”比“書”還可愛。
作為最早譯介盧梭《懺悔錄》的哲學家,張競生曾談及此書的意義:“這部《懺悔錄》供給我們許多人情世故,可以由此知道古今中西之人心原是一樣,這已值得一讀了。況且有許多奇事逸緻,非在18 世紀的法蘭西不能得到,更使讀者得了無窮的寶藏。”(張競生:《〈盧騷懺悔錄〉第三版序》)不妨借用此視角,來談論張競生驚濤駭浪、起伏不定的一生——你會驚歎,此人怎麼經常與政治史、思想史、學術史的“大人物”或“關鍵時刻”擦身而過?這不是一個聲名顯赫的“成功人士”,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是個“失敗者”,可他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觀察角度,幫助我們串起了一部“不一樣”的中國現代史。
假如此說成立,那麼,為張競生寫傳,就不該侷限於傳主生平,而必須有更為宏闊的視野。更何況,張競生本人已撰有《浮生漫談》、《十年情場》等,若跳不出此窠臼,很容易被傳主的自述所覆蓋。好在本書作者張培忠君深知其中奧秘,為撰寫此書投入了大量精力(所謂“念茲在茲近三十年,積累考證近二十年,研究寫作近十年”,參見本書後記),廣收博採,兼及作家的揣摩、學者的考證,以及儘可能詳盡的田野調查,故此書多有可觀之處。
如此評傳,我能先睹為快,實為幸事。我與作者一樣,都是潮州人,對於張競生這位先賢早有耳聞,只是囿於成見,不曾給予必要的關注。直到應邀寫序,閱讀了大量張競生著譯,對這位前北大教授的印象方才大為改觀。可惜的是,深入的專題探究,既無法倉促完成,即便完成,也不適合作為評傳的序言,只能留待日後單獨發表。
2008 年7 月20 日於香港中文大學客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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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革命本色(1)
“五四”前後的北大,是學術研究的重鎮,革命思潮的中心,還是傳播馬列的前驅。置身在這個大時代的漩渦中,張競生不是隻滿足於當一個“兩腳書櫥”,也不是隨波逐流與世沉浮,作為一個先進的知識分子,他有著自己的學術追求,也有著自己的政治主張。
從講授《普遍的邏輯》開始,張競生逐漸成了北大紅樓授權圈裡引人注目的角色。1918年夏天,沙灘的四層紅樓落成,北大文科和圖書館遷入新址辦公,新的圖書館開闢了六門閱覽室,21間藏書庫,整整佔了新樓的第一層樓。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