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說,內的追求是與外的否定聯在一起,人的覺醒是在對舊傳統舊信仰舊價值舊風習的破壞、對抗和懷疑中取得的。“何不飲美酒,被服紈與素”,與儒家教義顯然不相容,是對抗著的。曹氏父子破壞了東漢重節操倫常的價值標準,正始名士進一步否定了傳統觀念和禮俗。但“非湯、武而薄周、孔”,嵇康終於被殺頭;阮籍也差一點,維護“名教”的何曾就勸司馬氏殺阮,理由是“縱情背禮敗俗”。這有劉伶《酒德頌》所說,當時是“貴介公子,縉紳處士。。。。。。奮袂攘襟,努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蜂起”,可見思想對立和爭鬥之改變。從哲學到文藝,從觀念到風習,看來是如此狂誕不經的新東西,畢竟戰勝和取代了一本正經而更加虛偽的舊事物。才性勝過節操,薄葬取替厚葬,王弼超越漢儒,“竹林七賢”成了六朝的理想人物,甚至在墓室的磚畫上,也取代或擠進了兩漢的神仙迷信、忠臣義士的行列。非聖無法、大遭物議並被殺頭的人物竟然嵌進了地下廟堂的畫壁,而這些人物既無顯赫的功勳,又不具無邊的法力,更無可稱道的節操,卻以其個體人格本身,居然可以成為人們的理想和榜樣,這不能不是這種新世界觀人生觀的勝利表現。人們並不一定要學那種种放浪形骸、飲酒享樂,而是被那種內在的才情、性貌、品格、風神吸引著,感召著。人在這裡不再如兩漢那樣以外在的功業、節操、學問,而這主要以其內在的思辨風神和精神狀態,受到了尊敬和頂禮。是人和人格而不是外在事物,日益成為這一歷史時期哲學和文藝的中心。
當然,這裡講的“人”仍是有具體社會性的,他們即是門閥士族。由對人生的感喟詠歎到對人物的講究品評,由人的覺醒意識的出現到人的存在風貌的追求,其間正以門閥士族的政治制度和取才標準為中介。後者在造成這一將著眼點轉向人的內在精神的社會氛圍和心理狀況上,有直接的關係。自曹丕確定九品中正制度以來,對人的評議正式成為社會、政治、文化談論的中心。又由於它不再停留在東漢時代的道德、操守、儒學、氣節的品評,於是人的才情、氣質、格調、風貌、性分、能力便成了重點所在。總之,不是人的外在的行為節操,而是人的內在的精神性(亦即被看做是潛在的無限可能性),成了最高的標準和原則。完全適應著門閥士族們的貴族氣派,講求脫俗的風度神貌成了一代美的理想。不是一般的、世俗的、表面的、外在的,而是表達出某種內在的、本質的、特殊的、超脫的風貌資容,才成為人們所欣賞、所評價、所議論、所鼓吹的物件。從《人物誌》到《世說新語》,可以清晰地看出這一特點愈來愈明顯。《世說新語》津津有味地論述著那麼多的神情笑貌、傳聞逸事,其中並不都是功臣名將們的赫赫戰功或忠臣義士的烈烈操守,相反,更多的倒是手執拂塵,口吐玄言,捫蝨而談,辯才無礙。重點展示的是內在的智慧,高超的精神,脫俗的言行,漂亮的風貌;而所謂漂亮,就是以美如自然景物的外觀,體現出人的內在的智慧和品格。例如:
時人目王右軍,飄如遊雲,矯若驚龍。
嵇叔夜之為人也,宕宕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
“朗朗如日月之入懷”,“雙眸閃閃若巖下電”,“濯濯如春月柳”,“謖謖如勁松下風”,“若登山臨下,幽然深遠”,“巖巖清峙,壁立千仞”……這種種誇張地對人物風貌的形容品評,要求以漂亮的外在風貌表達出高超的內在人格,正是當時這個階級的審美理想和趣味。
本來,有自給自足不必求人的莊園經濟,有世代沿襲不會變更的社會地位、政治特權,門閥士族們的心思、眼界、興趣由環境轉向內心,由社會轉向自然,由經學轉向藝術,由客觀外物轉向主體存在,也並不奇怪。“目送歸鴻,手揮五絃;俯仰自得,遊心太玄。”(嵇康)他們畏懼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