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賞、思辨對峙,不像宋元以後與生活、情感融為一體。所以,謝靈運儘管刻畫得如何繁複細膩,自然景物卻未能活起來。他的山水詩如同顧愷之的某些畫一樣,都只是一種概念性的描述,缺乏個性和情感。然而透過這種描述,文學形式自身卻積累了、創造了格律、語彙、修辭、音韻上的種種財富,給後世提供了資料和借鑑。
例如五言詩體,便是從建安、正始通由玄言詩、山水詩而確立和成熟的。從詩經的“四言”到魏晉的“五言”,雖是一字之差,表達的容量和能力卻很不一樣。這一點,鍾嶸總結過:“夫四言文約意廣,取效風騷,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習焉。五言居文詞之要,是眾作之有滋味者也。”“四言”要用兩句表達的,“五言”用一句即可。這使它比四言詩前進一大步,另方面,它又使漢代的雜言(一首中三字、四字、五字、六字、七字均有)規範化而成為詩的標準格式。直到唐末,五言詩始終是居統治地位的主要正統形式,而後才被七言、七律所超越。此外,如六朝駢體,如沈約的四聲八病說,都相當自覺地把漢字修辭的審美特性研究發揮到了極致。它們對漢語字義和音韻的對稱、均衡、協調、和諧、錯綜、統一種種形式美的規律,作了空前的發掘和運用。它們從外在形式方面表現了文的自覺。靈活而工整的對仗,從當時起,迄至今日,仍是漢文學的重要審美因素。
在具體創作、批評上也是如此。曹植當時之所以具有那麼高的地位,鍾嶸比之為“譬人倫之有周孔”,重要原因之一也就是,從他開始,講究詩的造詞煉句。所謂“起調多工”(如“高臺多悲風,朝日照北林”等等),精心煉字(如“驚風飄白日”,“朱華冒綠池”等等),對句工整(如“潛魚躍清波,好鳥鳴高枝”等等),音調諧協(如“孤魂翔故城,靈柩寄京師”等等),結語深遠(如“去去莫複道,沉憂令人老”等等)'參看肖滌非《讀書三札記》'……都表明他是在有意識地講究作詩,大不同於以前了。正是這一點,使他能作為創始代表,將後世詩詞與難以句摘的漢魏古詩劃了一條界限。所以鍾嶸要說他是“譬人倫之有周孔”了。這一點的確具有美學上的巨大意義。其實,如果從作品的藝術成就說,曹植的眾多詩作也許還抵不上曹丕的一首《燕歌行》,王船山便曾稱讚《燕歌行》是“傾情傾度,傾聲傾色,古今無兩”。但由於《燕歌行》畢竟像衝口而出的民歌式的作品,所謂“殆天授非人力”'《將齋詩話》',在當時的審美觀念中,就反被認為“率皆鄙質如偶語”'《詩品》',遠不及曹植講究字句,“詞采華茂”。這也就不奇怪鍾嶸《詩品》為何把曹丕放在中品,而把好些並無多少內容,只是雕飾文詞的詩家列為上乘了,當時正是“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的時代。它從一個極端,把追求“華麗好看”的“文的自覺”這一特徵表現出來了。可見,藥、酒、姿容、神韻,還必須加上“華麗好看”的文采詞章,才構成魏晉風度。
所謂“文的自覺”,是一個美學概念,非單指文學而已。其他藝術,特別是繪畫與書法,同樣從魏晉起,表現著這個自覺。它們同樣展現為講究、研討,注意自身創作規律和審美形式。謝赫總結的“六法”,“氣韻生動”之後便是“骨法用筆”,這可說是自覺地總結了中國造型藝術的線的功能和傳統,第一次把中國特有的線的藝術,在理論上明確建立起來:“骨法用筆”(線條表現)比“應物象形”(再現物件)、“隨類賦彩”(賦予色彩)、“經營位置”(空間構圖)、“傳移模寫”(模擬仿製)居於遠為重要的地位。康德曾說,線條比色彩更具審美性質。應該說,中國古代相當懂得這一點,線的藝術(畫)'“凡屬表示愉快感情的線條……總是一往順利,不作挫折,轉折也是不露主角的。凡屬表示不愉快感情的線條就一往停頓,呈現一種艱澀狀態,停頓過